第二章 惊散月魄,雾迷莲亭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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朦胧迷离中,周遭忽然酷热,似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夏天,卧在德寿宫配殿的竹榻上,嗅着窗外传来的芭蕉叶的清香,正酣然入梦时,忽被身上蓦地压上的沉重惊醒。
“喜事?”我恍惚地笑了一笑,抬眸问,“雅意姐姐呢?”
我在院中独立了许久,终于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:本以为可以相扶相依的姐妹,已被层层的宫墙隔开。
靳七抬头望向屋外碧蓝的天宇,迟疑着说出了口:“今日……是她和康侯大喜的日子啊!”
他不是太监,身上散发的气度沉着而凛冽,甚至隐隐渗着久经沙场的杀戾之气,即便他尽量传达友好之意的笑容也不能冲淡分毫。
只有出身皇家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自负,认为所有的人都该感激他的宠爱,把对女人的欺凌,当作自己赋予的莫大荣耀。
我微笑道:“嗯,皇上今儿个看来很开心。”
靳七弯了腰,堆起笑脸向我说道:“宁婕妤,这是喜事,快接旨吧!”
昏沉的月光下,唐天霄一身玄衣如墨,从树荫后慢慢踱出,入鬓的浓眉挺直如剑,幽黑的眼眸锋锐如刀,冷冷地望着我,望着唐天霄,像来自地狱的修罗,泛着阴冷的肃杀之气。
大周用前朝制,皇后以下,设四妃、九嫔、九婕妤、九美人、九才人,另有宝林、御女、采女各二十七人,品阶从正一品至正八品,依次而降。
有一次朦胧之际,我便听到他在问南雅意:“这妮子胆子并不小啊,那晚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了?”
“皇上总进得了德寿宫吧?能不能请皇上帮带个口讯呢?”
唐天重一身玄衣如墨,正缓缓自一处树阴后步出,负着手,眸光如刀锋光芒寒冽,正冷冷地望着我,以及唐天霄。
算算日子,再有两三个月,莲花又该开了。
这繁花似锦的宫殿,除了我凄厉的呼救和男子猥亵的调笑,竟是寂静如死。
我的惨叫声一路飘出窗外,惊得廊下的鹦鹉在笼子里惊恐鸣叫着簌簌乱飞,却听不到德寿宫那么多宫人半声应答。
这个男子,这个不知算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见面的陌生男子,居然在我吐字发音时,忽然低下头来,猛地亲住我的唇。
恍惚间,似看到有人喝得玉山将倾,蕴着清润润的笑意,握住我的手,柔声地低低吟颂:“莲芰香清,水面风来酒面醒。妩儿,是人的清香,还是莲的清香?”
喑哑的哭泣中,裙带一松,下裳滑落榻边。我的眼前阵阵昏暗,白天变成了黑夜,连呼救声都已嘶哑无力。
风袭来,很冷。
莲池我不方便去,但溪边倒还有几株野生的莲花。初春浣衣时看到尖尖小小的荷叶卷儿,居然惊喜了好一阵。
可以倾尽全京城之力寻找一名女子的康侯,他的确可以拥有这样的自负。
走到外屋时,唐天霄的贴身小内侍靳七正坐在桌边喝茶,见了我忙站起来,笑道:“清妩姑娘,皇上他……在雅意姑娘屋子里?”
靳七的珠宝倒没白送,不久居然亲自随了沁月过来瞧我,笑着向我说道:“姑娘,放心吧,雅意姑娘现在好端端在德寿宫住着呢。皇上怕姑娘担心,特地叫我跑一趟,让姑娘好好养着,保重身体要紧。”
散落的长发自唐天霄的臂膀前垂下时,我努力转过身,又望向那条泛着阴白的青石路。
南雅意早已恢复了容貌,不再病恹恹的惹人厌弃;他这话,显然怪我不信任他了。
快到静宜院门前,我撞上了从门内出来的一道黑影,接着被人扶住。
一边通向那条贯穿皇宫的小溪,一边通向观景台,观景台再转过去,便是德寿宫了。里面依然住着一位太后,却早不是当年的杜太后。从太后薨逝的那一天起,我就没有再去过德寿宫,更没有去看德寿宫前的莲花是否盛开依旧。
靳七在笑,肌肉却僵硬得有点不自然,“太后……发现皇上老往这边跑,留了点心眼,就发现雅意姑娘了。这会儿……雅意姑娘算是得了太后的缘法啦,赏了不少东西,说是给她做嫁妆呢!”
“喂,不许走!你跑不了!”声音依然不高,却有力而自负。
“那么,七公公能不能帮传个消息过去,让雪意姐姐出德寿宫和我见个面呢?”
不等立稳脚跟,我忙不迭地想挣脱他时,腰背一紧,那刚硬的臂腕已将我箍住,连头部都被他按了,紧紧靠在他的胸前。
我将他迎进来,问了好,才微笑问道:“七公公,我许久没见雅意姐姐,心里着实挂念了。想来德寿宫不是我们寻常人能进的,正想着拜托七公公帮通传一声呢!”
我也不由弯了弯唇,抬头望向苍穹,只有几颗星子疏疏朗朗地闪烁着,月儿却是明洁,圆如玉璧,清澈如水,将檐间的飞花敷了一层薄薄的轻霜。
如今,唐天霄竟能忍下心舍弃她,完全无视她的悲伤和泪水!
我立时觉出不妙,忙问道: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
“什……什么……”我正发着烧,听她这么一说,倒是惊出了一声汗水,“皇上呢?皇上知不知道?”
凝霜、沁月都是唐天霄安排过来的心腹,自然清楚陆家小姐不过是唐天霄让南雅意封妃的一个借口而已。
开始几日,都是南雅意衣不解带在一旁照料,满面愁意地嘘寒问暖;唐天霄也来过两三次,并不避讳传上我的病气,常会径自走到我跟前,亲手试一试我额上的温度。
我大惊,紧紧咬住牙关,疯了般在他怀里挣扎。
“谈妥?谈妥什么?”掌心沁出汗水,不敢去想,有多少的阴谋和算计,如密密的网,无声无息地笼下来,——笼向南雅意……或许还有我。
走到门边,我向宫外眺望,只看到了重重的宫墙和金黄翠绿的琉璃瓦,挡住我前方的视线,更拦住我前方的路。
南雅意恐他生气,已笑着将九龙玉佩扣到他腰间,柔声道:“皇上,这回可把玉佩收好了,别老是掉了。”
凝霜犹豫了片刻,大约见我气色渐好,终于说出了口:“雅意姑娘……在前些天被宣太后召去,然后一直没回来。”
恨恨地盯着他一厢情愿沉醉着的面庞,我狠狠阖上牙关,用力咬下。
屋宇四角的檐马有一声没一声的清泠泠脆响中,萎黄的残瓣在风中簌簌打着转儿,陈旧的院落便显得更加空空落落。
充耳不闻地一路往静宜院奔逃,我再不敢往身后看一眼,明明浮软如踩在棉花中的脚步,在那巨大的恐惧中忽然变得行走如飞。
唐天重。
沁月迟疑了一下,向凝霜望了一眼。
“太后怎会叫雅意姐姐到德寿去住?”本能地,我猜测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“别怕,别怕,我会守着我的妩儿,再不让人欺负你!”少年吻一吻我的唇,又吻一吻我眼角的泪水,扶抱着我走向殿外。

取了一小袋珠宝,我塞到靳七怀中,微笑道:“七公公,这个收下吧!”
而我,也算可以得个安身之所了吧?
为他们的欺凌哭泣的女人,自然是不解情趣的笨蛋了。
唐天霄自然是见不着的,但我在殿外的值房内通禀着要见七公公,靳七还是不久便出现了。或许天热了,他一边走着,一边擦着汗,待抬头见到我正等着他,才快跑几步,挤出笑脸道:“清妩姑娘,身体好些了?怎不多休息几天?”
“你……”他开口,又皱眉,扬手去抚住唇,擦拭着溢出来的血丝,双目盯着我,开始愤怒,旋即便柔软下来,低沉问着,“你哭什么?”
“那么,那么……现在应该是知道了?”
凝霜已明白我的意思,笑道:“姑娘可是要出去散散心?披件衣裳,奴婢陪姑娘走一走罢!”
今天是十五么?本该是月圆人圆的好日子。
快坠落到地面的身躯被拦腰抱起,唐天霄让靳七重新叫开门,匆匆跑了进去。
“表哥!”我失声惊呼,试图去推开那个肥硕健壮的身躯,双手却迅速被抓紧,重重压在头顶。
我再不料此时会遇到什么人,惊得慌忙站起时,只见一名男子正立于亭中,双手扶着阑干静静望着我,一双微凹的深眸,有着异于常人的锋锐形状,不难想象得出他素常的沉雄冷峻,可此时似泊了月色的光辉,生怕惊吓着我般柔和着。
这一回,成了唐天重边关邂逅陆家小姐,一见钟情私订终身。
神思恍惚地无力睁开眼,便那熟悉的颀长身影正愤怒地将我身上的人挪开,然后悲伤怜惜地望向我。那绝美无瑕的面庞,已痛楚得扭曲。
纵然相距不远,想见一面,甚至传一句话,都已成了奢侈的愿望。
靳七直到他走过去了,才敢松口气,继续抹着汗水,低叹道:“康侯和皇上……多半已经谈妥了。”
“后来,雅意姑娘就被太后召去了,皇上再也没有来过。不过……近日有流言传出,说……说陆大将军的小姐,将成为康侯的正室夫人。”
幼年时也曾舞刀弄枪,调皮得不行,身体却好得很,直到十六岁都很少会生病。可后来几经磨挫,连心都似枯竭了,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。
静宜院的梨花已经落尽,阶下的花瓣无人清理,倒是堆得更多了。
见我固执站着,他想一想又道:“这样吧,你先回去好好养着,我那里探探皇上口风,有机会,我让皇上去静宜院。皇上挺喜欢那里的,便是雅意姑娘不在了……唉,皇上一定还会去瞧瞧的。”
明知错了,明知我才是唐天重要找的人,甚至弄清了我姓宁,南雅意还是嫁入了摄政王府,连我都成了什么婕妤。


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身着玄色蟒袍,玉冠巍峨,手掌贴于腰间,正扶着剑柄,沉着脸快步走出乾元殿。到得宫外大道上,他略顿了顿身形,向德寿宫的方向望了一眼。线条那般冷沉刚硬的面庞,在这一眼之间忽然便柔和了许多,连幽黑的眸中都闪出了并不陌生的明珠辉芒。
“南雅意在哪里?”我紧咬着唇,不肯放松。
许久以后,我才想起,那是因为靳七还称雅意为“姑娘”,而不再是那晚已经改口的“贤妃娘娘”!
我接过她递来的白底绣折枝绿萼梅的素锦披风,自行披了,低声道:“你们在这里留意皇上传唤吧,我一个人走走,呆会就回来。”
经了这晚的惊吓,我足足病了有半个多月,时不时便高烧虚汗,晚上更是噩梦不断,胡乱叫出来的凄凉声线,有几次把我自己都从梦中惊醒。
大约见我身体平复,凝霜犹豫着终于说了出来:“姑娘,其实,封妃的旨意,在姑娘受惊生病后没两天便颁下了。只是……雅意姑娘不在其中。皇上也特地来过,和雅意姑娘私下说了好些话,两人脸色都不太好。”
“我终于找到你了!你唱的歌,和你吹的笛子一样好听。”他在我耳边如是说着,温热而陌生的气息扑在我脖颈,让我紧张得浑身僵硬,一层粟粒迅速在皮肤上浮起。
垂头,双手接过那明黄的卷轴,我依然平静地谢了恩,才站起身来,招呼靳七进屋了,亲手奉上茶。
好在我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,这日起了床,揽镜自照,已消瘦了一大圈。回忆着那晚的事,我还是心有余悸,依旧拿了秘药将苍白却细柔的端正面庞掩了,把自己变回那个粗粝萎黄的平庸妇人,才随手用素纹银簪绾了个寻常的偏髻,叫来沁月,让她再去打听南雅意的消息。
碧玉小家女,来嫁汝南王。
我蓦地心里一跳,脱口问道:“是不是现在连皇上也见不着她?”
去哪里,其实倒也无所谓。静宜院已没有了往日的琴声和谈笑,甚至连几株梨树都已结了小小的青梨,满树青郁的叶子在风中晃出沙沙的碎响,让眼前这褪尽华彩的屋宇,更加破败冷寂得不堪了。
黯然地轻轻一笑,我握了握藏在怀中的利匕。
“贤妃……”
可我的尾音竟没来得及全部吐出,便被硬生生地堵住。
因持荐君子,愿袭芙蓉裳……
“清妩,看你这回往哪里逃!”令人作呕的唇舌四处舔舐,留下道道肮脏的湿痕;双手游移,肆无忌惮地扯开夏日单薄的纱衣,沿着尚未及发育成熟的曲线一路蹂躏。
可南雅意这两年一直困于宫中,几时到过边关了?
可偏偏,我耳边似萦起了谁低低的哽咽。
靳七厚厚的唇动弹一下,终究转作嘿嘿陪笑:“别为难小的,没作数的事,小的也不敢乱说。说起来,小的也只有一颗脑袋够砍的。”
我正觉绝望时,这人似对双唇边的浅浅厮磨并不满意,几次试图撬开我牙关失败后,居然腾出手来,捉住我下颔用力一捏。我痛叫一声,他已就势侵入,毫不犹豫地攻城掠地,尽情肆虐。粗浓的喘息间,那不加掩饰的占有欲望让我心惊胆战,站都站不住,却又被他束缚着,连瘫倒在地都坐不到。
心里莫名地便有些烦躁,我扭头问靳七:“一路过来,这附近没人吧?”
我温和而笑,“皇上的心,我们自然都看得出。只是皇上事忙,日后侍奉的妃嫔多,未必时时记得姐姐,到时便要劳烦七公公,有机会帮着多多提醒了!”
“什么?”似乎被谁掐住了喉嗓,我屏着呼吸,差点说不出话来。
莲花乱脸色,荷叶杂衣香。
我出不去,外面的人进不来。
我不想刻意地把她成为康侯夫人的事和我那晚遇到唐天重联系起来,可只要一坐下来,我便不由地回想起唐天霄将我抱回院中时的景象。
唐天霄低头一瞧,唇角立时柔软扬起,“你编的?这两年多,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!”
以南雅意的资历,入宫便能是正一品的贤妃,除了太后、皇后,再没人可以压她一头;加上有个大将之女的身份,只要小心行事,不行差踏错的,未来安稳富贵,应该不成问题了。
在初夏依然冰寒的月夜,万箭穿心,五内俱焚……
我强撑着让凝霜取了银两来谢了,这才返身卧下,隐隐还是觉得哪里不妥。
“姑娘,别说小的进不了德寿宫;就是进了德寿宫,太后把雅意姑娘藏那么紧,小的也见不着,传不了话啊!”
酷热忽然消失,周身又是冰寒。
那人贪婪笑着赤身欺上前来时,我积攒了剩余的一点气力,将舌压到齿间,正要狠狠咬下时,只听闷哼一声,笨重的身躯忽然扑倒在我身上,却是一动不动。
他吃痛,手上一松,我已全力一推,踉踉跄跄地脱开了他的怀抱,退了几步,靠着柱子勉强稳住惊悸的身形,愤愤地瞪着他。
一路果然半个人影俱无。我穿着细纱的月白薄衣,连披风都是浅淡之极的白色,雾气般笼着躯体;倒是下摆处的折枝绿萼梅,竟在月光下随着人的走动奇异地鲜活起来,清灵近妖。
见我望向他,他那不知凝立了多久的姿态才似松了一松,唇角僵硬地扬了一扬,俯身向我伸出了手,“我拉你上来!”
唐天霄并没有到静宜院来。
如期成亲。
可我从来不愿成为他人的目标。
我甚至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,只能从唐天霄都可能见不到她来推断,她过得一定很不快活。
我打了个哆嗦,胡乱擦着爬满脸颊的水迹,喘着气努力调匀呼吸,偷偷打量他时,正颇有些狼狈地在亭边吐着舌尖不断溢出的鲜血,眼睛却还是向着我凝望,倒似怕霎一霎眼,我便会就此消失一般。
可我已顾不了许多,猛一扭头,用尽平生的力气,直往亭外奔去。
不等我细想,他放下了两个纸包,笑道:“这是皇上赏的,都是上好的茯苓、人参之类的补药,让姑娘调养着。小的还要侍奉皇上,这可回去了!”
我不敢靠近他,可被他紧紧收束在胸前,不得不由着他胸腔内剧烈而不规则的心跳,如鼓点般响在耳边;我不敢看向他,却又分明地觉出了他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,炽烈如火。
靳七圆鼓鼓的鼻子上才擦净了汗水,此时又大颗地渗出,忙不迭地擦拭,垂着眼睑答道:“清妩姑娘……姑娘,这个,德寿宫的事,小的做不了主啊!”
靳七躬身答道:“还……还没呢,目前都在预备着封后庆典,可能……要等封后再颁旨吧?”
无力望向深黑的苍穹,星子明明灭灭,圆月四周围满了光圈,时大时小地变幻着。
靳七低头再瞧一瞧推回的珠宝,到底舍不得再推开,笑盈盈地纳入怀中。
“这个……嗨,小姑奶奶,皇上自个儿也在为那事儿烦恼呢,谁还敢拿这事惊扰他啊?”
靳七果然迟疑,往窗外看了一眼,居然惊吓了般,向后缩了缩身体。
倚栏坐到亭边,扶住漆色斑驳的朱柱,有些缥缈的心思才收了回来。举目望向溪流两岸,林木葱郁幽深,被一圈薄雾笼着,森森地散着几分寒意;好在溪水倒还清亮,一条淡色的雾带萦在溪流上方,在月光下静静地飘动。
“开始应该不知道,后来还过来看姑娘来着。一听给太后召去了,脸色都变了,立刻就走了。”
“丫头,怎么了?跟见了鬼一样!”唐天霄失声叫起来,拍了拍我的脸庞。
本来想着,一路艰难地走过来,至少有一个人能得偿所愿,心满意足地与爱人相守相伴。
我慌忙缩手时,脚下已一阵浮软,仅余的一只手便搭不住,也松了一松,快要摔落下去。这时只觉双肩一疼,还没等我回过神来,已被那男子从亭外轻松拎起,拉入亭中。
这里属于冷宫地段,可也算是深宫。半夜三更,敢闯入深宫的男子只怕还没几个。
我微怔,“那么……礼部封妃的旨意,传下来没有?”
再不知多少失了这种赏月观莲的淡雅闲情了。
唐天霄向溪流方向看了一眼,疑惑道:“没什么啊……丫头,怎么了?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已将她轻拥到怀中,眉眼晶莹,温柔得似要融化开来,南雅意给他看得羞怯,一反素日开朗,红着脸将额抵在唐天霄的肩上。
靳七笑道:“当然没有。皇上为姑娘们挑了这里,就为着这里僻静来着。不过等封了妃,这里可就住不得了!”
“婕妤,宁婕妤……该去怡清宫啦!”靳七犹豫着唤我两声,见我不理会,也不敢催促,跺一跺脚,令凝霜和怡月帮我收拾东西。
我从不是不知趣的人,形势尚未明朗,我不会愚蠢到抗旨不遵。
而我,也像失了魂的妖一般,神思恍惚地走向溪流,踏入溪边供人憩息的一座八角小亭。
“唔……”
“宁婕妤……不敢,不敢!”靳七逊谢着双手接过,话语已是发苦。
隔着单薄的布料,他掌心的温暖和熟稔沁入肌肤,让我松了口气,却哆嗦得更厉害了,将手指一指后方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身体已直往下坠去。
南雅意的性情,颇有几分北方人的阔朗,从不在这些细节上留心,何况久在异乡,并无太多钱财积余。我在宫中已有近三年,当年很受杜太后怜爱,私蓄倒是不少,留着也是无用,不如帮着她将用得上的人笼络笼络,日后的日子也会舒心很多。
“放开我,放开我……救我,姨母救我……太后,太后……”
靳七点头道:“当然啦!已经和太后娘娘议定了,明日礼部会宣旨,除了皇后,还会册封两位正一品妃,四位正二品嫔。其中咱们雅姑娘,嘿嘿,皇上和太后争了半天,说陆大将军劳苦功高,硬是封了雅姑娘为贤妃呢!”
“快点快点,怡清宫已经收拾好了,这就陪婕妤娘娘过去吧!你们两个侍侯惯了,也就跟着去吧!”
闭上眼,正默默感受封存了许久的酸涩涌起时,我的上方,忽然传来了低沉的男子声音:“地上坐得久了,不冷么?”
我再也坐不住,换了件半旧的竹青色普通宫装,一径去皇帝日常起居的乾元殿。
唐天霄每次匆匆来,匆匆去,算来二人并未好好单独相处过。我将从侍女手中将茶水端了送至桌上,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,随手关上了门扇。
我到底不甘心,还要寻根究底时,靳七已受不住般站起身,逃一般出了值房,一头奔入乾元殿了。
我心中不安,遂让另一名侍女沁月去找靳七,设法打探南雅意消息。
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南雅意和唐天霄说话,后面的七八天,唐天霄再也没有出现过,连南雅意也没来过我们共同的卧房。
猛地,他一把拉起我,迅速为我披上衣衫,高声喊道:“妩儿,妩儿,我们走!什么家,什么国,什么功名,什么利禄,我不要!我一样都不要!”
竟是康侯唐天重。
游离的神智慢慢被拉回,我颤抖着依在那少年的怀中,紧紧拽着他的衣襟,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。
“你……你认错人了……”惊惶地颤着唇,我好容易用干涸的嗓子挤出了这么几个字。
南雅意,即便当日流落敌宫,受尽宫人欺凌,再怎样忍饥挨饿,狼狈不堪,还是好强得连哭泣都不愿意让人看到。只为她的心中,还有一个唐天霄。
我望着那明亮却清冷的月芒,感受着这个陌生男人毫不放松的进击,甚至连手掌也开始无礼,泪水终于盈出。
可在这等身手高明的武夫眼中,这种拼了命般的努力挣扎,简直如小儿嬉戏般不值一提。
两天后,圣旨下,以陆家小姐雅意指婚康侯唐天重;与前段时间轰轰烈烈的找人行动对应的,是更加甚嚣尘上的流言。
陪着靳七喝了两盏茶,走到厅外台阶上张望时,回廊那头的卧房依然紧阖着门,明亮跳跃的灯火将茜纱窗映得鲜艳夺目,喜气洋洋,隐隐有低低的笑声萦出。
可知道了多少呢?知道她不是陆大将军的女儿还是小事,毕竟这是唐天霄的主意,不管怎样,太后不会给自己的儿子难堪;可假如知道了她是唐天霄奶娘的女儿,会不会为着皇家甚么见不得人的原因,将她送上和她母兄一样的不归路?
我疑惑地一探头,比他还惊吓,慌忙缩回了头。
靳七将那布袋打开看了一看,小小的眼睛立刻被映得亮了,忙塞了回来,“哎,姑娘,这怎么敢当?咱们贤妃,就是大富大贵的命,日后小的还要靠贤妃娘娘提携呢!”
原来还是我太过愚蠢,居然相信尔虞我诈的皇室之中,还能有人保有一份真心,白白将自己牵扯进来,枉费了近三年的藏拙守愚,终究连安然度日也不可得。
我先疑心着是不是自己的病重了,怕给传染病气,搬了别处去住;但见她总不露面,不由问向凝霜:“雅意姐姐呢?莫非封了妃,搬别处去了?”
靳七干笑着低声道:“婕妤,先接旨再说吧!”
近岸处,果然有一丛丛的荷叶正在月光下优雅摆动。天下一轮月,水中一轮月,将错落有致的片片荷叶照得如若美人轻装照水,纤裳玉立,飘飘似舞。
望着他似曾相识的黑眸,我蓦地吸了口凉气,避过他伸来的手,从另一边飞快地搭住栏干,踏上一只脚,正要将另一只脚踩上来时,那男子已走到我面前,居然毫不避讳地便来拉我手腕。
南雅意迷惘:“谁知道呢?她原来跟太后的,后来跟了冷宫中的太妃,然后就是楚降大周,你看,这些大风大浪一路过来,她还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模样,温温和和的,这般胆大心细,也算是难得了。也不知……也不知是不是夜间走路,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?这瑞都也是数朝古都了,历代不知有过多少冤死的亡魂。”
这时,门口骤然响起杜太后愤怒的高叱:“庄碧岚,你好大的胆子!”
“后来呢?”
“……先慢慢诊治着吧!”
我不由微扬唇角。
踏出院门,嘱咐他们依旧将院门关了,我站在门前的青石路面前,朝两侧看了看。
我微微笑了笑,提起裙裾,跨过栏干,踩着没入脚踝的青草,够着了水边一片荷叶摘下,嗅着清芬的淡淡荷香,慢慢倚着亭边的湖石坐下,像十六岁时那般,轻轻地唱起了江南的歌谣: